一座形貌古朴的屋宇在眼前慢慢成形,瓦当、滴水、斗拱、卷杀、五脊六兽、狻猊、斗牛、獬豸、凤、押鱼,也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它们的形貌。
宛如千万点荧光汇聚,流光璀璨如天上星河。真正的琼楼玉宇,或许便是这般模样。
久违了的世界。
李柔风抚住心口,他本以为死掉的心脏在那里跳得很快。
这些发光的尘埃是什么?是两刻之前,张翠娥带他去到浮屠祠,装殓起来的骨灰。浮屠祠中此前存放的骨灰坛堆砌成墙,张翠娥也命他提了几坛回来。
那团火焰移动着,房屋的形状仍在延伸,越来越清晰。
那扁平纤细的声音道:“看清了吗?”
李柔风忽然道:“等一下。”屋角的台基上,因为张翠娥走下梯子,也漏了些骨灰,显出斑驳的形貌。他向那团火焰伸手,摸到她的手,从布袋里抓了一把骨灰。
李柔风跪在地上,将骨灰撒在那一片台基上,又细细地抹匀。
上头有些花纹,是块残碑。
李柔风屏住呼吸,以骨灰细细研磨,一些字便依稀显了出来,龙章凤篆,张翠娥也并不识得,只是李柔风越看越是惊喜,道:“这是孙仲谋当年迁都于此,改‘秣陵’为‘建业’的碑记。从字形和镌刻技法来看,是真碑无误!东吴流传下来的碑刻极少,此碑价值极高!”
张翠娥淡淡地哦了一声,冷漠道:“又不能卖钱。”
李柔风从她手中夺过布袋,又抓了好几把骨灰往周围的地面撒去,果然发现这座老屋的台基,俱是以古碑石砌就!
这座古旧老屋,于他人如敝屣,于李柔风如秘宝。
“夫人。”李柔风强抑住心中的激动,恳求道,“可否容我在这院中拓碑?我夜半拓即可,绝不让冯公公知晓,也不会耽误工时。”
他转身看着那一团冷火,却发现方才他撒骨灰时,许多细微的灰尘被忽起的微风迎面一吹,黏在了张翠娥身上。
阳魃的火焰之中显出了一个细腻的人形。
之前在马上,张翠娥坐在他前面,李柔风知晓她个子不高,现在看来,原来她只到他的胸口。
敷药时,他知晓她腰肢极细,这时才觉她整个人都很瘦弱,看起来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。脸他依稀也能看到一些,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不少骨灰,湿润的嘴唇上也沾了许多。
他一直以为张翠娥三十来岁,这般看来,也不过二十岁出头,恐怕比他还小。
李柔风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,就这么个丫头,这两天把他使唤来使唤去?
张翠娥依然声音冷淡而扁平地道:“随你。”语气一如既往,寡淡无味,干燥如枯草。
可李柔风分明看到那闪烁着微弱荧光的嘴唇上,掠过一缕笑意,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笑容中的克制和复杂情绪。但他再细看时,笑容却没有了。
莫非是他看错?
张翠娥以樟木棍敲着地面:“随我来,我带你去杂物房。这房子的梁柱和檩子什么的都没坏,修房顶和勾填砖缝之类的活计,你学学就会。”
李柔风不动,固执地问道:“夫人,恕我无礼,你多大岁数?”
张翠娥转头,见他睁着一双眼睛,正盯着她看,心中一惊,摸了一下脸颊,忽地恼羞成怒,一棍子击在李柔风的膝弯处。
李柔风猝不及防,被打得跪倒在地,听见张翠娥怒喝道:“你管我多少岁,就算我现在才三岁,你也得像狗一样听我使唤!”
李柔风本欲问清张翠娥的岁数,推算她是什么年纪待在澂州的,或许能帮助他想起她是如何认识他的。然而张翠娥不肯说,他也只能作罢。
恰如萧焉赠的字,他本性柔和,迁延若水,徜徉如风。这样的个性,过去总令父亲扼腕叹息,觉得他不如两个兄长志向宏大,仕进通达。然而在他落难之后,这般性格反倒保护了他。
他触到了张翠娥的逆鳞,张翠娥将他赶上屋顶,更换残瓦朽木,片刻也不许他停歇,稍有懈怠,便乱棍相加。
李柔风默默忍耐,张翠娥的脸已经洗过,衣裳换罢,用薄巾遮了面,拿着棍子坐在屋顶正脊上督工。那四个孩子离张翠娥远远的,在屋脊另一头坐了一溜儿,一个个托着腮,乖巧可爱。
第一个孩子说:“我好像闻到了爹娘的气息。”
第二个孩子说:“是哦,可是爹娘不是去杀杨燈了吗?杨燈还没死,他们不会回来的呀。”
第三个孩子说:“笨蛋,因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。”
第四个孩子跳起来拍了拍屁股:“哎呀!”
四个孩子便飞走了。
李柔风慌忙合掌闭目,喃喃忏悔道:“我不是有意拿你们的骨灰坛,只是放在外面,我一伸手就拿到了……对不起对不起。”
张翠娥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,斥道:“你做什么?”
李柔风犹豫了一下,说:“有鬼……四个孩子,说咱们撒了他们爹娘的骨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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